文|李晓
我到达古镇时,夜色已如蝙蝠的翅膀打开,悬崖峭壁的巨大山石因喀斯特地貌造就呈现出灰白色,在夕照中发出夺目的银光,缓缓流淌的乌江如翡翠一般。
乌江与阿蓬江交汇处的龚滩古镇已落地生根1700多年了。山石崩裂阻塞部分江水,铺开沉积为沙滩,古人便依山靠水在此地造房,形成了古镇最初的模样。
古镇在沧海桑田中并没有长出白发,那些吊脚楼上攀爬的茂密藤蔓,是古镇生出的青葱发丝。
“古镇还在生长,它正年轻呐!”在古镇一家吊脚楼的民宿里,给我接风设宴的冉大哥喜悦地说。
57岁的冉大哥是我结交多年的朋友,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这些年中,我们都不急不躁地等待着哪天见个面、喝一次酒,在他开办的民宿里枕着潺潺流水声睡一夜。如今,这个愿望实现了。
这家民宿的吊脚楼,房屋属于典型的半干栏式建筑,呈虎坐形。在房屋正中央上方,悬挂着一张画像,画像中的老人面色凝重,颧骨高耸,眼睛里有着深重的忧郁。冉大哥说,这是他的曾祖父,当年是乌江上的纤夫。
冉大哥从没见过曾祖父,但他在乌江边追溯着自己的生命上游。
那年,冉大哥在当年外国摄影师拍摄的乌江纤夫影像画面里,看到一群赤裸着身子拉纤的纤夫,纤夫们拉着一艘载满盐巴、布匹、桐油的小木船在急流险滩中奋力前进。每到号子声起,纤夫们就本能地抚摸一下肩膀上的厚茧,那是岁月啃噬的痕迹。
冉大哥一头扎入这些岁月急流中,打捞着纤夫们生活里的模糊底片。
对古镇的草木家当、民俗风情,冉大哥也如数家珍。
在乌江傍晚的清凉江风中,他像老会计一样打开了古镇家底:古镇现存3公里的石板街、150余堵烟熏火燎的封火墙、200多个古朴幽静的四合院、50多座形态各异的吊脚楼,古镇传承的传统技艺有火龙、摆手舞、耍锣鼓……
我在冉大哥的家宴上吃到了最地道的古镇菜肴:仁义花千骨、麻旺花椒鸭、土家糯米排骨、风味霸王兔、大刀烧白、绝味过水鱼、铁板包浆豆腐、脆炸小虾……这些食物,都有着乌江天光山水的浸润,每吃上一口,古镇山水便如同进入内心,从此生长在血肉里。
我们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食物的哺育、精神的灌溉、山水的滋养,在默默无声中融入血脉里,成为人生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晚饭过后,冉大哥陪我去古镇散步,行人中有古镇居民,也有各地游客。古镇的青石板街青幽如玉,串联起全镇,在夜晚灯光中发出琥珀一样的亮光。
冉大哥告诉我,这些青石板里含铁,质地坚硬。
叠加在这青石板上的脚印,与昼夜奔腾的乌江水,一同录制着古镇人生活的时光唱片。
古镇的保护与开发,历来是一道难题。古镇沉淀着老时光的包浆,也绽放着现代生活的新芽。
古镇的戏楼、祠堂与咖啡馆、歌厅和美并存,酒坊、染铺、会馆与先生书屋、快递店、时尚衣物店和谐交融。古镇的旧时光仿佛在草木葳蕤中凝固,古镇的新生活节拍也在江水声中欢快向前,这是穿越时光隧道的轻快旅程,也是打通身心合一的美好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