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强盗成佛图》
千秋长命鸟
285窟禅定佛
285窟北壁
《五百强盗成佛图》中的斗鸡
◎姜莉芯
展览:“如是莫高”敦煌艺术大展
展期:展至10月25日
地点:北京展览馆
近来,几场关于敦煌艺术的大展在北京举办,当我们走进北京展览馆“如是莫高”这个以敦煌复制窟为亮点的艺术展时,会得到哪些与以往不同的感受?对我来说,“时空折叠”的即视感比以往都要强烈。
时空折叠,最好的例子是陈寅恪先生的著作《一眼千年》,当你打开此书时,你就进入了一段见证敦煌藏经洞中佛经与诗词之美的旅程。本次展出的复制窟建造时间从西魏绵延到宋元,折叠了上千年的时空和历史脉络。今天的我们为什么要与千年前的历史时空建立联系呢?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在《没有内容的人》一书中写道:“传统的丧失意味着过去失去了其可传递性,只要人们还没找到与其建立联系的新方式,过去就只能成为积累的对象……因此也就失去了通过追问自身的起源和命运,以及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对现在进行建构的具体场所。”可以说,我们现在拥有的感知和创造世界的能力,无一不是建立在过去数千年的积累之上的。
本次展览呈现了九座1:1复刻洞窟,我们看到手持“规矩”开天辟地的伏羲和女娲,劝善、向善和信善的信念,以及因此得到的极乐美妙。在敦煌的洞窟中,绘画超越了直接的视觉元素,通过象征和寓言——或直接或间接——图像清晰且微妙地与历史社会和文化背景建立联系。由此,艺术完成了它的使命。这是一场感知历史进而获得超能力的时空穿越。
日轮、月轮与中西文明交流之谜
在第285窟中,我们看到绘制于西魏时期的壁画,其中的图像元素源自中亚、印度、希腊和中国古代文明。令人兴奋的是,仅从一幅图像出发,我们就能开启一场时空探索之旅。
正壁(西壁)与南壁的交接处,日轮中端坐一人,他头顶有光圈且梳着高髻,双手合十,面向众人坐在驷马二轮车厢内。马两两相背,分别牵着车厢两端,向相反方向奔驰。这个“背道而驰”的马车图案看起来与罗马皇帝奥古斯都胸甲上位于脖子下方的战车图案颇为相似,因此有学者将日轮中的日神与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联系起来。但与此同时我们都知道高髻和双手合十并不是阿波罗的特征,因此也有人认为马车的图像受到印度太阳神苏利耶神圣战车的影响。苏利耶和阿波罗有一个共同特征:都是光的持有者。根据印度教神话和吠陀文献的记载,苏利耶神信仰大致出现在公元前1500年至前900年之间,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太阳神在大约公元前1600年至前1100之间开始出现。从人物特点和象征意义上来看,第285窟中的日神似乎与印度教的太阳神苏利耶更近。
与日轮对应的是月轮,其图像已经严重残损,位于正壁与北壁的交接处,与日神的位置呈镜像对称。从高清图上我们依稀看到月神头戴宝冠,双手交叉于胸前,端坐于车厢内。车轮两侧残存的鸟头和翅膀依稀可见,他们相背飞翔。甘肃省文物局公众号文章《从敦煌壁画的日、月神图像看丝路文化交融》指出,在古埃及、巴比伦、希腊文明中都能看到大量女性与天鹅组合的艺术品。月轮下是奔向中心龛的三狮战车。狮子并不是中国的本土动物,它的文化之旅可谓横跨五洲,纵横古今。
仅从日神和月神的多样性和未解之谜中,就足以激发出我们探寻历史的兴趣,例如文化是如何交融从而影响了图像表达的。但显然,交融不仅仅是图说,它更是包容和无差别心的写照。
超凡的浪漫和洞察宇宙的智慧
第285窟的复制窟正壁上有一大两小三个圆圈龛,供修行坐禅者观像之用。其中左边小龛内禅定佛彩绘泥塑像保存完好。禅定佛外披袈裟,袈裟一边像风帽一样搭于头上,另一边搭在肩膀上。这件袈裟也叫“百衲衣”,有包容万物、纳天地灵气之意。它是由僧人拾取世人遗弃的废旧布片,缝成或长或短的方布块,连缀成长方形布料后而成。在南北壁还可以看到供修行者坐禅修行的四个斗室。当我们踏入禅窟,仿佛也被折叠进了一个冥想的状态:探索心灵,追求精神觉醒,就像禅定佛那般不惹尘埃。
285窟建构疏朗,窟体近正方形,顶为覆斗形(倒立的斗,旧时粮食的量具)。窟顶装饰有莲花纹套斗藻井。藻井四边连接四披,底色为白色,图案以快速和富有韵律感的线描为主。四披之下为四壁:正壁(西壁)底色为红色,采用了西域风格的晕染法,人物呈现出明暗变化;其他三壁不见明暗法,展现出中原风格。在披和壁之间,绘有三十五身山间修行的高僧。他们环绕窟壁而坐,身处草庐之中,面带微笑,似有所悟。他们在风吹日晒和雷雨天气中接受考验,身旁有飞禽走兽出没,身下则是神明、供养人像、说法图、伎乐飞天和佛教故事。这样一幅“至闹不觉其闹,至静而闻天籁”的景象,是画师为每一位观者精心描绘的。
藻井以莲花为中心,上面的“三圆三方”是依据中国传统哲学观念“天圆地方”构建而成,它不仅是古人对理想天国的图绘,更是对未知的敬畏以及对善念的执着。藻井外围绘有双重的三角形垂幔和彩铃,使用青石色、绿石色和赭石色等色彩。藻井整体模拟了华盖的形态,设计延伸至四披,四角装饰以饕餮纹,饕餮纹具有抵御恶魔的功能,是守护四方的门神。
在四披之上,众神腾跃翱翔跃然而出,带领人们端心正念。飞天的形象随处可见,与北魏晚期龙门石窟、巩县石窟等地的飞天有密切关系。这个外来的形象与中国传统神话中的天人形象,在艺术上合二为一。
在西披上,华盖垂幔下面是“持花飞天”,其裙摆呈现出一道道有规律的弧线,末端形成尖角。两位飞天相对而视,双手合十,掌生花叶。这对飞天两侧各有一位雷公,被十二连鼓所围绕,让人仿佛可以听见雷声的轰鸣。雷公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是天象图中的诸神之一。飞天下面是“擎盘仙人”托举的莲台,莲台上花叶蔓生。莲台两侧是飞廉,即我国古代传说中的风神,在敦煌文献中被称为“风伯”。这里出现飞廉,与“飞廉引人升天成仙”的典故有关。擎盘仙人侧是坐在岩石上的“山巅猕猴”,它们举着手,似乎正在攀谈。这对猕猴的右边是执幡的“乘鸾仙人”。仙人的座驾自然与凡人不同,普通牛马入不了法眼,只有存在于神话中的凤鸟才配得上它的绰绰风姿,这体现了古人极具浪漫主义的想象力。鸾鸟是道教中太上老君的守护神,出现在这里恰体现了佛道融合。最左边靠近长条垂幔的地方绘有中国神话的四神之一朱雀:掌管南方之神。它头似凤,有冠,项有环饰,张彩翼,呈欲飞之状。
在北披上,华盖垂幔下面是硕大的莲花,两侧有飞天环绕。飞天下方是个奇妙的动物,人首鸟身,展翅欲飞,可能是导引护送升仙的“千秋长命鸟”,又或者是中国远古神话中的东方之神句芒。此外还有观点认为此形象为“文康伎”,同样是展翅歌舞的人面鸟形象。这种形象在西汉马王堆出土的帛画、河南邓县的画像砖上均有出现。关于此鸟的两种说法至今并存。千秋长命鸟左边是计蒙,龙头、人身、鸟爪、臂生羽毛,身姿矫健呈奔腾嘘气状,是司雨之神。画面上云雾蒸腾,龙形与雨水这两种图像符号之间形成了象征意义。
壁画中间下部,一位手持尖头大铁錾的是霹电,他兽头、人身,穿短裤,身强力壮。霹电单足着地,手持铁錾,猛力向下击打,使天空因铁錾的摩擦而出现闪电。古人对尚未了解原理的自然现象产生了无数想象,而这样的天马行空,竟然准确地模仿出摩擦起电的科学原理。该形象与美国波士顿博物馆藏北魏墓志上有明确榜题的“霹电”形象十分类似。
在东披上,中间非常清楚地呈现两位大力士手捧莲花的画面,其上有摩尼宝珠(如意珠)。宝珠两侧是伏羲和女娲,中国古代传说中开辟天地之神。伏羲居左,一手持矩,一手持墨斗,身上有一圆轮,内有金乌,象征太阳;女娲一手持规,另一手持物不明,身上圆轮内有蟾蜍,象征月亮。在这幅壁画中,伏羲女娲的出现,生动展现了中原艺术对敦煌壁画的影响。在披的左边,长条垂幔下端,一对白鹤展翅飞翔——与天空中敷彩的其他灵兽不同,画师仅用简单的浅赭色线条将其勾勒而成,线条轻盈、流畅。在现场几乎察觉不到白鹤的存在,只有借助高清图片才能看到它的样子。白鹤右边是十三首天皇,这位有着十三头和龙身的“天皇”,作为五龙之首,是开天辟地后的第一代天下君主。天皇氏继盘古氏以治,共在位一千八百年。
在南披上,华盖垂幔下面是摩尼宝珠,它象征有求必应,被众神所拱卫。左下长条垂幔底端是九首人皇,形象为龙身、多首人面的灵兽。它与上面提到的天皇、地皇统称“三皇”。
四面披上的三皇、宝珠、飞天、各路神仙、灵兽、力士等图像,体现的是文化交融与和谐共生,展现出文明在千年前不断流动的痕迹。看似天马行空的想法,实则是超越凡人的浪漫气质和洞察宇宙的智慧。这是一片立意高远的和谐天空。
壁画中的劝善、向善和信善
四披之下有四壁,四壁的壁画中弥漫着的主题是“善”。在主龛四周,有印度教古神和护法天神,其他三壁的内容分别为:北壁的七铺说法图和供养人像,东壁的无量寿佛说法图和三佛说法图,以及南壁的护法和守戒的佛教故事。
前文提到第285窟是禅窟,是冥想的地方。然而在北壁,几组供养人和发愿文占据了龛楣和说法图之间的长条区域,他们的出现与禅窟的主题似乎并不吻合。有学者认为,供养人与神祇并置的设计,体现了世俗力量的兴起。供养人怀揣着善念开窟,在这个天圆地方的空间中写下心中信念。
从壁画上来看,左侧三位男性供养人为西魏贵族,这一点是从他们与南壁国王服制一致的服装中得出的判断。从人物形象和服饰上可以看出供养人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但想表达的愿望都是善念——劝善、向善和信善,超越了民族、信仰以及时空的界限。正是因为供养人的存在,我们才能有身临其境般的体验,得以追溯文脉根源。
劝善、向善和信善在南壁的壁画中表现得最为丰富。南壁上描绘了《五百强盗成佛图》《化跋提长者及姊姻缘故事》《佛度水牛生天缘》等故事。其中五百强盗成佛的因缘故事画占据了最多的空间,它讲述的是一群强盗受到军队围剿并被施以酷刑挖去双眼放逐山林,后经佛祖感化皈依佛门的经历。故事是从善如流和仁者爱人的生动写照,通过图像展现皈依前后大自然的变化,充满了丰富的想象力。
在故事开始的三分之一处,我们看到了对风暴的描绘。这幅画面表现了强盗们失去双眼后,耳中充斥的风雨嘶吼声,画师将风暴云描绘成顺时针高速旋转的螺旋状,如海啸一般凶猛。让人可以想见失去双眼后的绝望。
在表现紧张气氛时,画师巧妙地采用了两只斗鸡在殿堂屋顶上对峙的形象。这两只斗鸡低头弓背羽毛炸开,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从侧面展现了殿堂内审判强盗时的氛围。然而在这么紧张的气氛中,画师竟别出心裁地在旁边画了一只看热闹的鸟,这只鸟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暗示它对即将发生的事件充满好奇。通过斗鸡表达紧张情绪,不仅增强画面的代入感,也体现了画师将生活场景和社会活动融入艺术创作的高超技艺。
在五百强盗接受剃度穿上袈裟的场景中,画师描绘了“春风拂面”的意境。画面左侧的柳树随风摇曳,右侧青竹展现出蓬勃向上的生机;天空中,缤纷的花雨飘落在皈依者的身上,仿佛在祝福他们的新生,这种描绘方式让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信善的诚意。莲池中,花蕾含苞待放,水鸟独立于水中悠然地梳理羽毛,小鸭在水中欢快闲游,构成一派万物复苏的春景。
正在说法的佛祖身着僧祇支(佛衣),端坐在“筌蹄”坐具上,上方有华盖,庄严肃穆。右边有一位持花侍立弟子,华盖右边则有一只青鸟。画面左上像是两只雉鸡,不禁让人联想起前文提到的斗鸡,它们似乎已经和解,共同融入这和谐的氛围中。
图像右下方是饮驴图:驴双膝跪在莲池边,伸长脖子正在饮水,这一细节画出了听法如饮甘露的弦外之音。驴作为最重要的运输工具,是丝绸之路上的大功臣。藏经洞文献中有《祭驴文》,有人认为是作者对毛驴任劳任怨、不离不弃品质的感念;也有人认为是作者借毛驴抒发自己心中的失意和心灰意冷。无论哪种解读,这里都再一次让我们看到了画师从生活中汲取灵感的艺术创作能力。
花开有意,物相有情。写了这么多,也只是分享了第285窟的部分内容,可想而知完整体验九座复制窟所需要的时间和体力,进而感同身受千年前敦煌石窟创作者们的惊人力量。在这次展出的复制窟中,我们看到非常多这样的内容。展览标题中的“如是莫高”四字代表的是如同置身于历史巨制鸿篇之中,以历史为蓝图,我们皆可伫立其中,成为心胸广阔,追求真善、公正和超越的人。
来源: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