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孙炜

飞机刚刚降落曼彻斯特，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逃婚小镇是长啥样的？

在来大不列颠之前，看了旅行社发的英国旅游介绍，就被逃婚小镇的浪漫所迷，想想这“小小寰球”上，各民族文化的多样性实在是值得玩味，那以绅士风度闻名于世的大不列颠人，同时具有那极为浪漫和富有人性的一面，竟然想得出为私奔者营造了一个安乐窝，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车行茫茫的绿原，踏上格特纳格林小镇的石径，道旁鲜花如情人的眼波般扑闪，绿树如私奔者的脚步般向后飞掠。村口一人高的立牌上赫然写着“格特纳格林婚礼小镇”，千万把同心锁在石墙上拼出硕大的“LOVE”，金属在阳光下灼灼生辉，仿佛每一把锁后都藏着一双翻过窗棂的年轻手掌。

十八世纪的英格兰，少年少女若未满二十一岁，婚姻自主权尽在父母掌心。而苏格兰边境上，男孩十四、女孩十二便可自由盟誓成婚。英格兰的月光下，多少双年轻的手在窗台上握紧，目光越过漆黑的田野，投向北方——格特纳格林，这个最近的苏格兰落脚点，成了爱情逃亡者的灯塔。

铁匠铺的炉火从未熄灭过。当年那对英格兰恋人夤夜奔至此地，唯见铁匠铺灯火犹明。老铁匠未披牧师黑袍，却欣然为这对露水鸳鸯证婚。他将两块生铁投入炉中，烈焰吞吐间，铁块赤红如两颗滚烫的心。铁锤起落，火星迸溅，两片铁在砧上融为一体，恰似新人的命运从此难分难解。这铁砧成了“幸运婚砧”，老铁匠则被唤作“铁砧牧师”，至1962年挂锤退休时，竟有五千一百四十七对璧人在这叮当声中缔结良缘。

而今铁匠铺前，那对相拥的红色石雕恋人像已被游人摩挲得发亮。门楣上悬着铁砧与婚锤，炉中炭火虽冷，而爱火长燃。一位银发老妪抚摸着砧台沟痕，对身旁老伴轻笑：“当年若知此处，何须与令尊周旋三载？”满堂哄笑中，她眼角闪烁的何尝不是青春的余烬。

小镇的浪漫里也藏着现实的狡黠。十九世纪时，私奔者只需同居七日即可成婚，奈何少年情热易冷，离异如秋叶纷飞。法律遂变：1856年延至二十一日，1940年更严苛——需在此共度三度月圆，若爱火不熄，方许缔盟。试想少年男女困守边陲小镇九十昼夜，晨昏相对，激情褪去后的龃龉、钱财耗尽的窘迫尽显，倒似爱情的真实炼狱。今日游人在婚姻殿前笑谈此律，戏称其为“私奔冷静期”，倒比教堂里的誓言更见婚姻真味。

白墙黛瓦的屋舍间，丘比特并非持弓飞翔，而是化作无数雕塑静立：绿草坪上相拥的黑色石雕，铁匠铺前依偎的红色石像，更有两只长臂搭成拱门，如张开的怀抱迎候天下眷属。花丛中的指路牌写着“誓言小径”，咖啡馆菜单印着“私奔者早餐”，连风都裹挟着蜜糖与铁锈交织的气息——那是炉火与热吻共同冶炼的芬芳。

每年五千余场婚礼在此举行，占苏格兰婚姻十三分有一。教堂钟声罕闻，风笛清音却常萦绕：先以脆响迎宾，继以欢快旋律引新娘挽父入场，《婚礼进行曲》响起时，新人在铁砧前交换誓言，风笛声随即化为狂欢的浪潮。七十万游客年复一年涌入，有白发翁妪重温私奔梦，亦有年轻眷侣在“LOVE”锁墙前拍照——那四字母以千万同心锁砌成，阳光下如一道彩虹跌落人间。

石桥边邂逅当地老翁，烟斗轻点铁匠铺方向：“我祖父便是最后一代‘铁砧牧师’，他说每锤打一次婚铁，就看见爱情在火焰里百炼成钢。”这小镇的浪漫主义里，藏着实干家的锋芒：当法律成为牢笼，他们便以铁砧为祭坛；当世俗唾弃私奔，他们将“不合法”的爱情锻造成传奇。

老铁匠的锤音消逝了，铁砧静默如铸。而风中的誓言永不锈蚀：当世界拒绝为爱情开门，总有人会举起铁锤，在边境线上砸出一道裂缝，让光与自由一同涌进——那便是人类对爱情最古老又最年轻的敬礼。

夕阳给白屋镀上金边，想起《诗经》里“泛彼柏舟，在彼中河”的咏叹，千载之下，竟在此处寻得回响。英格兰与苏格兰的律法沟壑早已抹平，格特纳格林却将那段反叛岁月酿成蜜糖。

离镇时回望相拥的石雕，旅游大巴里一片笑语：哈哈！我们也回逃婚小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