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上海像个蒸笼,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小区里的香樟树叶子都卷了边。女儿放了假,吵着要去有水的地方,我和老公琢磨着周边找个清静地儿,避开人潮。他老家在湖州德清,说起来丈母娘总念叨那里的月亮湾夜景,可结婚这些年竟从没正儿八经去过。上周末收拾了行李,带上爸妈和孩子,一辆车开了两小时,没想到这一去,倒让我这个在上海住了十几年的人,心里起了些不一样的波澜。
一、太湖边的风,带着水草味的实在
到湖州的第一站是太湖边。车子开出市区,远远就看见水天相接的一片蓝,不像黄浦江入海口那般浑浊,倒像是谁家晒在天地间的蓝布,风一吹,布面上就起了细密的褶子。岸边停着几艘旧渔船,船身漆皮剥落,露出底下的木色,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手背的纹路。我爸是老上海,以前在十六铺码头做过事,见了这景象,蹲在岸边摸那船舷,说:"侬看这船,比阿拉外滩那些观光船有味道多了。"
湖边有个叫"渔人码头"的地方,原以为是热闹的商业区,走过去才发现是排低矮的房子,卖水产的阿婆坐在小马扎上,面前竹筐里的白虾还在蹦跶。我们买了两斤,找了家临湖的餐馆加工,清蒸上来,虾壳透亮,蘸着姜丝醋吃,鲜得舌头都要掉下来。女儿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忽然说:"妈妈,这里的风比上海的凉快,还有水草味。"我才注意到,湖风吹过来,带着点湿湿的泥土和植物气息,不像上海的风,常常裹挟着汽车尾气和高楼大厦的水泥味。
坐在餐馆的木椅上看湖面,远处有货船慢慢开过,拖出长长的水痕,近处有本地人在钓鱼,一坐就是一下午。我心里犯嘀咕:这太湖横跨苏浙,苏州那边的太湖景区弄得轰轰烈烈,怎么湖州这段倒像个藏在深闺的姑娘,没什么游客呢?问了餐馆老板,他说:"湖州人过日子图个实在,不爱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噱头,这湖啊,就是自家人饭后散步的地儿。"
二、南浔古镇,旧时光在青石板缝里活着
第二天去了南浔。之前去过周庄、乌镇,脑子里总想着古镇该是小桥流水、商铺林立的样子,可南浔一进去就让人愣了神。主街两旁是高大的西洋建筑,墙面上的浮雕虽有些斑驳,却还能看出当年的精细,转个弯又是白墙黑瓦的中式宅院,马头墙翘在蓝天里,像是水墨画里的笔触。我妈推着婴儿车走在青石板路上,车轮碾过石板缝里长的青苔,发出"咯吱"声,她说:"这路比上海那些仿古建筑的地砖舒服,有年代感。"
在张石铭旧宅里转的时候,遇到个本地老爷子,见我们对着墙上的砖雕发呆,便凑过来讲:"这是当年主人从安徽运来的砖,请了苏州的匠人雕了半年。"他说话带着吴语口音,慢悠悠的,像屋檐下滴的水。院子里有棵石榴树,结了拳头大的果子,红得发亮。老爷子说:"这树比我年纪都大,每年结果子,主人家都让街坊来摘。"说着指了指隔壁的院子,"你看那墙,以前是通着的,现在隔开了,住的还是当年伙计的后人。"
走在巷子里,常能看见居民坐在门口择菜、聊天,门口晒着笋干和梅干菜,空气里飘着酱香味。有个卖定胜糕的摊位,老太太现做现蒸,蒸笼揭开的瞬间,米香混着豆沙甜香扑了满脸。女儿吵着要吃,老太太用荷叶包了两块,说:"小姑娘多吃点,长得高。"那定胜糕软软糯糯,甜而不腻,比上海城隍庙卖的精致点心多了份家常味。
我疑惑的是,南浔论历史、论建筑,不比乌镇差,可为什么这里的游客稀稀拉拉?在一家茶馆喝茶时,老板说:"南浔以前是丝商故里,讲究的是'藏富',不像别的地方巴不得把家底都亮出来。现在也是,政府不让过度开发,怕坏了老底子的味道。"想想也是,上海的古镇现在大多成了商业街,南浔却像把旧时光小心地收在青石板缝里,等着懂的人来寻。
三、衣裳街的烟火,是锅铲碰铁锅的声响
住在湖州老城区,晚上遛弯时逛到了衣裳街。原以为是卖衣服的地方,进去才发现是条美食街。街不长,两边是木结构的老房子,红灯笼挂在屋檐下,光映在青石板路上。最热闹的是几家老字号餐馆,门口支着灶台,厨师们挥着锅铲,铁锅里的菜"滋啦"作响,油烟混着各种香味往人鼻子里钻。
在"丁莲芳"吃千张包,碗里飘着碧绿的葱花和香油,千张包咬开,里面是紧实的肉糜,带着笋丁的脆嫩。我老公说:"这味道和我小时候在外婆家用煤炉煮的一个样。"旁边桌有个本地大叔,一碗干挑面吃得满头大汗,见我们好奇,便说:"小姑娘,来湖州不吃干挑面,等于没来。"说着指了指面碗,"你看这酱油,是店里自己晒的,香得很。"
街尾有个卖梅花糕的摊子,摊主是对中年夫妻,男的负责烤糕,女的负责包馅。铁板上的梅花形模具里刷了油,倒入米浆,撒上豆沙、芝麻,再盖上一层米浆,烤得金黄时用小铁铲一个个撬起来。女儿捧着梅花糕,烫得直呵气,却舍不得放下。我尝了一口,外皮酥脆,内里软糯,豆沙甜而不齁,突然想起小时候上海弄堂里卖糖糕的小贩,只是现在那样的摊子早就没了。
回去的路上,我想,上海也有城隍庙、田子坊,可那些地方的吃食总带着点表演性质,讲究摆盘和噱头,衣裳街的烟火气却实实在在,是锅铲碰铁锅的声响,是摊主和食客间随意的搭话。为什么湖州人能把老味道守得这么好?或许是因为这里的生活节奏没那么快,人们还有耐心去琢磨一碗面、一块糕的做法,不像上海,很多老手艺都被快节奏的生活冲散了。
四、西塞山的清晨,鸟叫比闹钟还响
最后一天去了西塞山。以前读过"西塞山前白鹭飞"的诗,以为是个文人笔下的意象,没想到真有这么个地方。车子开进山里,空气突然就凉了下来,满眼睛都是绿,深的浅的,层层叠叠。路边有稻田,刚插了秧,水田里映着蓝天白云,偶尔有白鹭从田里飞起,翅膀掠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我们住在山脚下的民宿,清晨被鸟叫醒。推开门,院子里的石板路湿漉漉的,结着露珠,墙角的绣球花开得正艳,花瓣上还挂着水珠。民宿老板端来早饭,白粥、酱菜、茶叶蛋,还有现烤的麦饼。我爸端着碗坐在廊下,望着远处的山说:"多少年没听过这么密的鸟叫了,在上海早上只听得见汽车喇叭响。"
吃过早饭去爬山,山路是石板铺的,两边是竹林,风吹过,竹子发出"沙沙"的声响。遇到几个当地的老人在山里散步,手里提着篮子,说是去采野笋。有个阿婆见我女儿好奇,便从篮子里拿出一根嫩笋,说:"小姑娘,摸摸看,滑不滑?回家炒肉片好吃得很。"女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眼睛亮闪闪的。
在山顶的亭子里坐着,看山下的村庄,白墙黑瓦错落在绿色的田野里,远处的太湖像块蓝手帕。我心里纳闷:这么好的山水,怎么就没什么人知道呢?问了民宿老板,他说:"西塞山以前是隐士待的地方,讲究的是个'隐'字,现在湖州人也不想把这里弄得太热闹,怕惊扰了这份清静。"想想也是,上海周边的山大多被开发成了景区,挤满了游客,西塞山却像个睡在时光里的老人,守着自己的安宁。
五、湖州人的慢,是骨子里的从容
在湖州待了三天,最大的感受是这里的人活得从容。不管是太湖边钓鱼的老人,还是古镇里晒太阳的居民,或是餐馆里不紧不慢做菜的厨师,脸上都没什么焦虑的神色。有次在路边买西瓜,摊主是个中年大姐,称完瓜见我们带着孩子,又特意送了个小番茄,说:"给小姑娘解解渴。"那份热络劲,不像做生意,倒像邻里间的往来。
在南浔的一家茶馆里,我看见几个老爷子围坐着喝茶下棋,旁边的紫砂壶冒着热气,一坐就是一下午。他们说话声音不高,偶尔笑起来,皱纹里都是闲适。我老公说:"我妈以前总说湖州人'懒',现在才知道,这不是懒,是懂得过日子。"想想上海,地铁里行色匆匆的人,办公室里对着电脑一坐一天的上班族,连吃个饭都要盯着手机,湖州人的慢,倒成了一种奢侈。
我疑惑的是,湖州离上海这么近,高铁半小时就到,为什么没被上海的快节奏带跑?或许是因为这里有水有山,有老底子的生活根基,人们心里有份底气,知道日子不是靠赶就能过得好的。就像太湖的水,看着平静,底下却有自己的流动节奏,不被外界打扰。
离开湖州那天,车子开上高速,女儿趴在车窗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在西塞山捡的竹片。我回头望了望渐渐远去的青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上海像个不停转动的大机器,而湖州像个放在角落里的旧陶壶,里面装着慢悠悠的时光。或许正是因为离得近,才更能感受到这种反差的震撼。我不知道下次再来会是什么时候,但我知道,这个藏在长三角腹地的城市,把一份难得的从容和实在,留在了我这个上海人的心里。